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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实秋先生的《雅舍谈吃》一直被外婆珍藏在老屋的书橱里，书中“无竹令人俗，无肉使人瘦，若要不俗也不瘦，餐餐笋煮肉”是她常念叨的话。外婆爱看书，尤以美食书为甚；外婆爱做菜，又以笋烧肉为甚。
旧时，一到暑假就会去外婆家小住两月。坐落在九华山底的老舍，翳翳翠竹环绕，竹间划出一道卵石小路，径直滚过疏落篱墙，几间小屋错落其上。屋前院落内，栽了棵梅花树，树下养了只狸花猫。每当黄昏时分，小舍被夕阳徐徐涂抹，橘色的余光洒在外婆的脸上，她一边哼着“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”，一边绕过枝桠光秃的梅花树到厨房准备晚餐。而我则抱着花猫靠在门槛上打鼾，等着笋烧肉出锅。
梁老先生说，真正的馋人，为了吃，绝不懒，窃以为然。我和外婆两个馋人，便经常在晨雾弥漫时，不辞辛劳，爬上九华山摘取鲜笋。新砍之笋，笋身犹带晶莹点点的露珠。此时，外婆切块，焯水，翻炒，临起锅略勾粉芡，最后撒上些许葱花，至今认为那是无上妙品。
正如“无不能者实无所能，无不专者实无所专”，外婆这辈子除了笋烧肉，基本上没成功做出过什么菜式，鸡翅是焦的，茄子是黑的，青菜是黄的……所幸，弦断有人听，这世上终究有一人懂得她所有的流光溢彩，这个人是我外公。
有一次，外婆心血来潮，做了一道臭鳜鱼让我们品尝，那滋味至今记忆犹新。寻常臭鳜鱼，闻起来臭，吃起来香；外婆的这道，闻起来臭，吃起来更臭。只一口，就觉得难以下咽。可外公似是毫无介意，一口一筷从容不迫，直至盘光碗尽。见此，外婆称心一笑，问曰：“味道如何？”外公停杯投箸，答曰：“至美！”其表情之真挚，言语之诚恳，但教天地为之变色。
外公外婆之间的爱情故事，照外公的描述是——有艳淑女在闺房，室迩人遐毒我肠；按外婆的回忆为——未曾相逢先一笑，初会便已许平生。一个是穷裁缝的大儿子，一个是富米商的小女儿。两人缘起于一件素锦缎面旗袍，一见如故，万千欢喜心顿生。之后外婆不顾家中反对，收拾好包袱毅然住进了外公家。这当中是否有少儿不宜的情节，我不得而知，只听说其中书信往来，毫不逊色于朱生豪与宋清如。
受外婆影响，外公对梁先生崇拜非常，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，他都把“梁实秋”念成“梁秋实”，但这丝毫不妨碍他研究《雅舍谈吃》的热情。于是朝乾夕惕有时，夙夜匪懈有时，最后融会贯通，将吃分为两种——文吃及武吃。
所谓文吃是：溪亭日暮，淡烟疏柳，有春色三分，膏粱二道，玉人一双；画楼西畔，月户星窗，有萍碎一池，绿酒二两，对影三人。所谓武吃是：铺筵席，陈樽俎，呼朋引类，飞觞醉月。享用的是金樽清酒，玉盘珍馐；宴散了是，残羹冷炙，杯碟狼藉。鉴于外公对自己的定位是情趣优雅，格调比情趣更优雅的才墨文人，所以果断选择“文吃”作为终生目标。
其后本着“贫民出身也要活出大家风范”的原则，外公将自己的“文吃”之路，用笔墨书成自传，之后更是效仿自传界泰斗沈复，将其题名为《浮生吃记》，他觉得这样特别有大家风范。在外公看来，《浮生吃记》是一本“相当有才墨”的书。
例如——值春花繁盛之际，余携妻远足，赏花鉴食，闲情偶赋，得“对食春色懒，野菜正登盘”之句，余品之，觉甚佳；
又例如——值秋月凌空之际，余月下闲步，步于中庭，见瓜果三两，知是余妻所备，遂称谢，其后相偕品果，情意融融；
再例如——值夏竹苍翠之际，檐前竹林一片，浓荫覆窗。妻备清茗，邀余竹下品茗，以消暑气，欣然允之。闲话未几，日沉西山，撤茗归卧；
还例如——值冬雪霏霏之际，绿蚁新酒在手，红泥小炉于旁，余与妻联句柏梁，行令射覆，自以为人间之乐，无过于此矣。
能将饮馔一事写得，情调中见诗意、诗意中见情调，他觉着自己离大家风范又近了一步。
不仅如此，外公还有自己的一套饮食哲学，他经常对我说：“饮食如饮人生，就蔽如大热的伏天，入口一碗清凉的冰镇酸梅汤，或冬夜风雪肆虐，吃上一炉热气腾腾的火锅，这些都是人生妙处所在。自食其力，饥来吃饭困来眠。花开看花，雨落听雨，喝不求解渴的酒，吃不求饱的点心，人生大事，不过如此。”言罢，看见我在一旁吃笋烧肉吃的欢快，又恨铁不成钢的说：“这么富有哲理的话，你须得记下，以后慢慢领悟。”我擦擦嘴说：“深入于心，了然于胸，又何须一定要记下。”外公听罢，拍了拍我的头，孺子诚可教也。
记忆浮光掠影般闪过，思绪一瞬间从斑驳的旧时光中抽离，映入眼帘的，是前不久从老屋书橱里取回来的《雅舍谈吃》。书页之上，外公外婆的读书批注业已陈旧，但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一句依然醒目。
人间有味是清欢，那是一种坦荡的人生态度，是对生活抱着一种虔诚美好的信念，是在极有限的物质环境里对食物存有一种敬谨之心。正如《华严经》上说：“境无好坏，唯心所造。”即便周遭红尘滚滚，其间自有清风朗月。
当书页翻至尽头，窗外已是万家灯火，透过将合未合的窗口，碗碟相击的清脆响声稀疏传来，我似乎去到了那个微寒的午后，细雨斜风，淡烟疏柳，那位洒脱不羁的居士，在踏遍岁月千山后，泰然将自己留在了蓼茸高笋的朴素欢喜里，清雅平凡。
人间有味是清欢，清欢之源，莫不过一碗人间烟火。
